许雾洲

巨兽

  记癸卯年正月初四梦


我捡到了一个人,一个,巨大的,伤重的人,他厚实的胸口依然在起伏,哪怕微弱无比

模模糊糊的,都是血,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我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拨120


救护车来了,带走他和我


万幸,他活下来了,缠满绷带的样子像plus版木乃伊,只露出那双蓝灰色,震人心魄的眼睛,绷带下高挺瘦窄的鼻子印出轮廓,典型的斯拉夫人长相

好凶

我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的小桌板上

“你还好吗?”我问的是句废话

“好”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怖,像是某种野兽

说话时抬起头,那双蓝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我,意外的温柔平和

起码应该是个好人吧 我想

“请问,是您帮助了我吧”僵硬的汉语在低沉嗓音下有些不好分辨

“如果说捡到您并且叫了救护车也算帮助的话”

“谢谢”

还挺有礼貌的 好感度上升,对他也不那么害怕了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平静的,只是生活中多了一头养伤的巨兽

吃得还挺多

每次我用那种惊奇的眼神看他吃完半盆米饭、成山的菜肉,他都会眼神躲闪,像是不好意思一样说“我会报答您的”

混熟了以后他却意外的幼稚,会因为体型的差距给我起外号叫小小,会挑食不吃青椒

却像是被刻下什么规矩命令一样,早晨一定早起不赖床,极度自律,就算是卧床不能动的那段时间,也会在固定的时间读报,虽然我觉得他的汉语水平并不能完全读懂

最近可能是说得多,看得多了,他的汉语水平提升很多,甚至可以说一整段不带语病且流利通顺的句子,听他说话也不那么费劲了


绷带拆了,长相是意料之中的英俊,斯拉夫人长相一向符合中国人的审美

眉角一道疤,虽然他不笑,却也不显凶,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和我说话时太过慈祥的原因

他起码比我大个十五岁,没啥皱纹,但是是我目前没有的稳重庄严

愈发熟络,他和我闲聊很多,我于是知道他现在独身一人,父母早就去世,有个亲妹妹但是也难产而亡,外甥也没保住

看着他壮硕的胸肌,几乎有我大腿粗的胳膊,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妹妹是个身材纤细的芭蕾舞演员

哇哦,人类的神奇


揪掉绿蒂,扒开橙红色薄皮,撕掉蕾丝般橘络,圆圆果肉被分成两半,大的一半被递到那只指甲圆润洁净的大手里

轻轻揭下一瓣,齿列碰撞间清甜汁水四迸

“甜吗?”

“甜”

今天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奇怪,像只巨型的猫,慵懒,傲慢,目光却总是悄悄粘在我身上

走时他第一次抱了抱我

巨兽的拥抱,是一种被温热肌肉牢牢包裹的安全感

“пока”巨兽的温柔轻喃,心脏都为之震颤

我后来才知,这句的意思是

再见


第二天我去病房找他

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开着窗通风,浅蓝色窗帘随风飘扬


后来生活归于平静,我很久没再见过他

直到那年夏天

我蹲坑时无聊刷视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说

小小你在哪里啊

我心一颤,滑来主页,发现他原来是外国军人,而现在已经退伍了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坚决地划走了


却不知他从何得到我近来的住址

拎了一兜柑桔来堵我

我总觉得他的身份太过危险,不想多加牵扯,却架不住他死缠烂打

他大抵总觉得是当初的不告而别惹得我生气了,于是铁了心软下来态度求我

哭笑不得,可是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对他,真的硬不下心来拒绝


再后来,他像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

但是又有些许不同,他是一头假寐的巨兽,刚强温厚,不轻易动怒,但怒火也不会轻易平息

他成了我的挚友

他在逐渐侵入我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能离开他了

这头巨兽早已经融进我的生活里,成了我风景里的一部分


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就成了我的爱人

原来他说的报答,是以身相许啊


我们找了一个小土坡,盖了一座小房子,划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花,修了一个秋千,土坡下是一池潭水,深不见底的幽蓝

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我们有了一个小姑娘,我叫她梨安

梨安有一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灰蓝色眼睛

他总是抱着梨安,看得出神

他说,梨安很像他的妹妹

小小的梨安总是吮着手指站在院子里眺望远方

他说,那是西伯利亚的方向

我总以为神异,明明我的梨安从来没有去过她父亲的故乡,也并不知道西伯利亚到底在哪里


后来我才知道,梨安看得

是土坡不远处的深水潭


那是一年冬,水潭结了层冰,梨安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她应该像她素未谋面的姑姑

纤细高挑的身材,粉白细腻的肌肤,深棕色顺滑的长发

怎么看怎么一个北方佳人

我说梨安啊,你想要去哪儿啊

她说,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在爸妈身边

搂着我的胳膊,娇憨得惹人疼爱

我的巨兽也老了,肌肉开始萎缩,但是体型依然壮硕得可怕

他就坐在不远处,往壁炉里添着柴火,笑着看我们闹


梦境总是瞬息万变得没有理由

我看见我的梨安沉入深潭

灰蓝色眼睛无波也无澜

我一直在奔跑,却总如夸父逐日,追不到那片湖也抓不住我的梨安

腿跑得虚软下来,扑倒在冰冻的土地上泪如雨下

蒙眬间见梨安冻得发紫的唇开合

“пока”

又是那个词


梨安曾经笑着说的玩笑话在眼前一次次重播

她笑着

她说

我 哪 也 不 去


我的梨安啊


梨安走了以后,我突然就倒下了,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年人一样,身体越发虚弱,不能再吹吹冬日里夹杂着冰碴,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凌厉的北风

甚至到院子里晒太阳,也需要他搀扶着

我早已经成了一副行动不能自己的枯骨架

明明其实年龄更大的是他

身上有许多伤病的也是他

偏偏先倒下的那个人是我


我看到他在迅速地衰老,两颊凹陷下去,皮肤不再那么白净,而是皱缩,发黑黄了

那双眼,那双灰蓝色眼睛也变得混浊了

肌肉萎缩,他看起来有些奇怪,老去的人看起来都很奇怪

曾经正好的外套,现在搭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他好像伤心,为了梨安,为了看起来时日不多的我

他似乎非常焦虑,可能是因为我实在像是快要去了

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展露这份焦虑

但是我就是知道


我的灵魂好像飘出身体了,为我换了个视角

我看到邻居在劝

劝他放宽心

说我最爱吃嫩嫩的豌豆尖儿

叫他趁春早耕种,说不定多留我几日


我看到沉静了整冬的,覆满枯黄死叶的土坡被一点点清理干净,犁出沟壑,撒上种子,长出绿色


我叫他扶我到水潭边去,我要去看看我的梨安

早春的冰面已经很薄了,轻易地被我踩破

我迅速沉下去,眼前的一切却如慢放的电影镜头

我看见老年的巨兽从来没有过的惊慌失措,我看见他一瞬间的颓然

我知道,我骄傲的巨兽,彻底老去了


薄薄的冰层里冻着气泡,水潭里其实并不很幽暗,我逐渐放松,巨兽的哭喊也离我远去

最后的时刻,我想得竟然是

我终究没吃上他的豌豆尖儿


没有再看见什么潭底的绮丽景色了,因为我梦醒了

多长的一梦,我在梦中度过了第二人生

我总是忘不掉

巨兽暮年,铁塔倒塌的样子


梦中的我是我,是柑桔,是天空,是云彩,是梨安的围嘴,是烧的噼啪响的柴火,是围着院子的篱笆,是深潭,是巨兽的豌豆尖儿,是目睹了巨兽的故事的万物


往往最出色的人偏偏就会爱上毁灭他的人。

                                          - 赫尔曼•黑塞《盖特露德》-

  

  

  

  我只是记下我南柯一梦,一场梦罢了,有逻辑不通太正常了,各位全当个笑话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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